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吟誦你我他
近年來,吟誦受到了學校和社會的熱烈歡迎,吟誦的魅力和巨大的社會作用已經初步展現了出來。對於吟誦的學理研究已成為社會迫切的需求,亟待深入開展。
關於吟誦的規則,我已有另文撰述。我想普通話吟誦,應該除了讀音以外,與傳統吟誦並無本質區別的,也要遵循吟誦的規則。這些規則,我曾總結為“一本六法”:
一本:聲韻涵義;
六法:依字行腔、依義行調、平長仄短、模進對稱、文讀語音、腔音唱法。
關於規則的問題,本文不再多說,重點說說普通話吟誦與傳統吟誦的差異。
一、普通話吟誦的合理性與必要性
吟誦起於先秦,那時候的唱、誦,就具備吟誦的性質,是後世吟誦的先河。《論語》中有這樣一章:
子所雅言,詩、書、執禮,皆雅言也。
孔子是魯國人,平常說魯國話。但有三種情況,他不說魯國話,而說“雅言”。這三種情況中,前兩種都是讀書,是讀詩和讀文。“雅言”,就是當時的民族共同語。所以孔子讀書(即那時候的吟誦)是用民族共同語的。
這一條被記錄在《論語》中,是大有深意的。《論語》不僅僅是孔子的言行記錄,還是他的弟子和後世儒士們的學習讀本和行為範本。自此以後,儒士讀書皆用雅言。
關鍵是,吟誦是儒家讀書的方式,是儒家傳下來的。《墨子·公孟篇》:
或以不喪之間,誦詩三百,弦詩三百,歌詩三百,舞詩三百。若用子之言,則君子何日以聽治?庶人何日以從事?
墨子是尚儉的,不喜歡把《詩經》這麼唱來誦去,所以墨家子弟也不會好好地吟誦《詩經》。其他各家,也沒有發現重視誦讀、重視弦歌的。後世中國文人的讀書方式,乃是儒家所傳。所以孔子用雅言,後世文人皆用雅言。
“雅言”在周代指首都的語音,在後代則指“文讀”。
以前有句俗語,叫“說的不懂唱的懂”,就是說,異鄉的兩個人碰到一起,說話互相聽不懂,怎麼辦?就唱歌,一唱歌就聽懂了。其實說話聽不懂,唱歌照舊聽不懂,聽得懂的是“吟誦”,也就是古代的“讀書音”、“讀書腔”。官話也是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。做官的人來自天南地北,見了面說什麼話?只能說“讀書音”,因為“讀書音”自孔子傳下規矩,是比較統一的。“讀書音”就是“文讀語音”。
但是古代又沒有廣播,又沒有答錄機,即使朝廷定下了讀音標準,也難以在全國實現統一。所以全國各地的文讀語音,是不完全一致的。但是,各地文讀之間的差異,大大小於白讀(方言口語)之間的差異。如果把各地方言想像成一個圍繞著官話的圓圈,那麼文讀介於官話和方言之間,是一個小圓圈。文讀又是介於古音和今音(即白讀)之間的一個系統。因為古音就是“雅言”。文人尊古,不願改變讀音,代代相傳,然而口傳畢竟有變,所以慢慢地,各地文讀都會受到白讀的影響,而有互相的差異。
我們採錄到的吟誦,基本上都是當地文讀語音的。有很多先生明確地指出,必須使用文讀語音。在閩南語地區,文讀語音的比例高達60%以上,哪些字必須文讀是很明確的。在吳語地區,我們也在某些先生(比如錢璱之先生)那裏得到了明確的文讀指認,比例也在40%左右。在北方地區,很多地方方言已經沒有入聲字,或入聲不讀短音,但是吟誦時仍然要讀短,這也是文讀語音。
也有一些先生沒有明確的文讀意識,但是當我們發現他吟誦時某些字音與白讀不同而提問時,他們會肯定地說只能這麼讀,老師就是這麼讀的。也有極少數的先生,其吟誦是白讀為主的。對於這樣的先生,我們做了進一步的調查,發現基本上有兩種情況。一種是讀私塾時間不長,尚未完全學會吟誦的;一種是讀私塾時間足夠長(六年以上),但是私塾老師的學養不深的,比如說在偏僻的山區,或者僅能教授蒙學的。
由此我們得出結論:直至最後一代文人,正宗的吟誦都是使用文讀語音的。
文讀語音這件事,意義非常重大。
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都有一個特點,就是不分裂,只融合。五千年以來,我們的民族和我們的文化,不斷地吸收外來民族和外來文化,越來越博大,越來越精深,但是從不分裂出去。這是為什麼呢?有人說,是因為我們有典籍,有共同的精神財富。但是歐洲有《聖經》,照舊不統一。有人說,是因為我們有漢字,幾千年來一以貫之。這個說法比較好,但是歐洲也曾有過統一的文字,就是拉丁文;現在阿拉伯世界也有統一的阿拉伯文,為什麼照舊分裂呢?所以,我們只能追溯到語音上:因為我們不僅有統一的文字,還有統一的讀音!讀音不統一,就會修改文字,文字就會分道。文字一分開,闡釋就會不一致,於是文化就分道了。我們古代的方言,只怕比現在更加分歧,但是文人讀書的語音是基本一致的,對經典的解讀就是基本一致的,這就保證了我們的文化不分裂,我們的民族不分裂。
讀書用雅言,雖始於上古,但這個規矩是孔子立的,儒士守的。孔子功莫大焉,儒士功莫大焉!
五代以後,北方語音再變,至平分陰陽,入派三聲。近古音與詩文創作使用的中古音差異比較大,而更接近今天的普通話。但《中原音韻》序雲:
士大夫歌詠,必求正聲。(虞集)
欲作樂府,必正言語;欲正言語,必宗中原之音。(周德清)
以余觀京師之目、聞雅樂之耳,而公議曰:“德清之韻,不獨中原,乃天下之正音也。”(瑣非複初)
這場正音之爭,在爭論之外說明了兩個問題:第一,中國文人作歌詩一定要用統一的讀音;第二,統一的讀音以北方音為正。中古音和近古音都是北方音。此時的爭論只是因為北方音又變而已。元朝朝廷不與漢族文人合作,漢族文人也普遍不願意與元廷合作,於是很多人仍然守住原來的北方雅音,有的人如周德清等主張用新的北方雅音。北方雅音,是民族共同語。
創作用雅音,誦讀也就用雅音。樂府用雅音,詩文也同樣用雅音。
既明白了讀書作文都必須使用民族共同語的意義,普通話吟誦的合理性就自然無疑了。
因為普通話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語。
儘管普通話與古音有異,有的方面(比如平高仄低、入派三聲)甚至是大異、相反,又儘管普通話在很多細節上尚有待細究推敲,但是,普通話已經成為民族共同語這件事是確然無疑的,所以,今天必須推廣普通話吟誦。只有這樣,才能繼續發揮吟誦在維護民族統一、促進文化融合上的重大功能。
從另一方面來說,現在的少年兒童,普通話的普及率非常高,甚至很多兒童只會說普通話,已經不會說方言了。雖然這個現象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,但是很明顯,不用普通話吟誦,吟誦也將面臨失傳的危險。
所以,普通話吟誦,不僅是合理的,而且是必須的。
二、傳統吟誦的重要性
普通話吟誦,並不排斥傳統的方言文讀系統的吟誦。我認為,吟誦工作的最終目標,是讓吟誦重新回到課堂,回到中國人的生活中。每個中國人都應該學會兩種吟誦:普通話吟誦,以及自己母語的傳統吟誦。所以吟誦工作分兩個方面:推廣普通話吟誦,傳承傳統吟誦。
傳統吟誦的價值是毋庸贅言的,但是我這裏想專門說說傳統吟誦對普通話吟誦的重要性。有什麼重要性呢?很重要,傳統吟誦是普通話吟誦的根。
傳統吟誦和普通話吟誦的關係,有點像方言和普通話的關係。方言也是普通話的根。沒有了方言,普通話也就是個空架子了。除此之外,傳統吟誦對普通話吟誦還有更多的意義。
普通話吟誦,也是千姿百態的,也是有地域色彩的。普通話吟誦,一首詩也是可以有成千上萬的吟誦調。這些調子從哪里來?當然新創作的算是一類,但是新的創作畢竟很慢,還需要經過時間的磨練,而傳統吟誦調本來是中國音樂的一個巨大寶庫,其豐富程度不亞於民歌,而且本來就是吟誦調。不利用這個寶庫顯然是不行的。所以普通話吟誦調的來源,在目前來說,還是以傳統吟誦調的翻新為主的,以後可能慢慢地新吟誦調會越來越多。在世的每一位吟誦傳人的調子都有差異,有的更可能是地方吟誦的最後代表,所以,搶救和傳承傳統吟誦是非常重要的。
還有更重要的。傳統吟誦可以讓我們接觸到古詩文真實的面貌,體會到古詩文的真意。比如,傳統吟誦一般都是平低仄高,普通話是平高仄低。中古音是平低仄高的,平低仄高的傳統吟誦才能把古詩文的聲音的高低的涵義表達出來。比如:“黃河遠上白雲間”,原本是“低——高——低”,普通話一念成了“高——低——高”,“黃河遠上”變成了“銀河遠下”。“一片孤城萬仞山”,“一片”高,襯托其遠其小,“孤城”低,襯托其小其獨,“萬仞”高,“山”低。普通話念出來是相反的,“萬仞”反比“山”低,聲音的涵義不但沒有起到作用,而且矛盾了。這些時候,就只有聽傳統吟誦,才能明白原來聲音的涵義了。明白了以後,就會想辦法用普通話表達出來。所以,不聽傳統吟誦,不學吟傳統吟誦,是不可能用普通話吟誦好的。
三、普通話吟誦的宗旨
什麼是普通話吟誦?我想,應該是普通話的發音和吟誦規則的結合。具體來說,就是儘量使用普通話的語音語感,遵守吟誦規則,而又儘量傳達出古詩文的聲韻涵義,同時,又要儘量當代化,美聽美觀。
吟誦的目的就是傳達出詩文的涵義,尤其是用聲韻手段,傳達聲韻涵義。普通話吟誦自然也不例外。所以,傳統吟誦的規則,普通話吟誦都是要遵守的。這裏需要解決的問題,主要有兩個。
第一個是讀音的問題。古今讀音有異,普通話與中古音、上古音差異比較大。讀錯就會理解錯,用今音讀古音作品,當然就會出現理解的偏差。這個問題如何解決?我想,首先,要完全解決是不可能的。因為,完全恢復古音是不可能的。且不說古音到底如何,學術界也存在爭議,且不說每位古人的語感、方言文讀也存在差異,就是讓全國人民學古音這一條,就不可能做到。
不過,部分地恢復古音又是完全可能的。這裏就有一個跟普通話衝突的問題。我想,這個問題的解決原則是這樣的:儘量不改變普通話語音音質,而利用語音音質之外的因素(音長、音高、音強)表達古音聲韻。其中音高部分,漢語的調值也應該屬於音質的,所以這裏是說調值之外的音高因素。此外,個別字音,實在是今古聲韻差異太大,嚴重影響涵義時,可以考慮使用文讀。
第二個是面向當代,美聽美觀的問題。傳統吟誦給人的印象是不好聽,其實這一半是醜化,一半是誤解。醜化是“五四”那批人以及後來的文藝作品的故意歪曲,無須贅述了。這裏說說誤解。為什麼我們採錄到的傳統吟誦大部分不好聽?一,因為老先生們年紀太大,一般都在80歲以上,甚至100多歲,自然唱歌和嗓音都會差一些。二,他們不是歌唱家。即使是現在周傑倫的最好聽的歌,如果拿出來讓隨便幾個人唱,也一樣會唱得荒腔走板,鬼哭狼嚎。聽過卡拉OK的人都有這經驗。如果錄下來,告訴大家這就是周傑倫的歌,還不把周傑倫氣死。同樣的道理,我們就可以理解傳統吟誦了。三,更重要的,是我們的耳朵已經西方化了。我們這些人,從小聽的就是西方音樂。中國的流行歌曲也是西方音樂,連民歌都西方唱法了,連戲曲都用五線譜了,連民樂都和絃了,還有什麼好說?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,這一輩子從未聽過真正的中國音樂。中國音樂,不僅音律與西方有異,唱法與西方有異,風格與西方有異,而且音樂觀念更有異,作用和意義有異。吟誦未經西方音樂改造,它還是原生態的,這才是真正的中國音樂!而且還是上層音樂的核心部分。當我們說傳統吟誦不好聽的時候,我們更應該為自己,為我們的文化感到悲哀。
傳統吟誦都是好聽的!不好聽,他怎麼可能記到老?你能記住一首難聽的歌到八十歲嗎?而且,傳統吟誦正是當年文人的流行歌曲,不好聽怎能流行?還代代相傳?所以,一定要相信,每個傳統吟誦都是好聽的!——只是被他唱壞了。為什麼唱壞了?因為上面說過的原因。那怎麼辦?就要修復。
“修復”傳統吟誦這個觀念是戴學忱先生提出的。她是吟誦家,也是民歌歌唱家。凡是採集民歌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。直接采上來的民歌,未必是好聽的,要經過修復。王洛賓先生為什麼了不起?主要就是因為他修復工作做得好。怎麼修復?就是琢磨它原來應該是個什麼樣子。老先生唱的是米,但是他沒有氣力,也許應該是索,老先生唱了一拍,也許他是沒氣力,應該是三拍。這些都要通過經驗的積累,慢慢鍛煉出這個能力。
當然,一旦修復,就帶有修復者自己的理解了。所以修復本身就是發展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。所以,傳統吟誦的錄音錄影,不管多難聽,都是有價值的,要永遠留下來,做後人的參考。這才是本源。也許你修復得很好聽,但是過些年,有人看了原始錄影,修復出了不同的調子。所以傳統吟誦的影音庫很重要。我們現在就在做這個。
以前敦煌曲子就是這樣的,前後有四個人做了修復,四回都不一樣。當然那是譜子的修復。以前周漢南朝采詩,也是這樣。所以《國風》等等,絕不能看成是直接的民歌。
修復以後的傳統吟誦,就基本上都是好聽的了。但是還有個問題,就是當代化的問題。畢竟我們面對的是當代社會,畢竟我們要做的是往下傳承的工作,要下一代學會吟誦,還要代代傳下去。所以在音樂上、姿態上、語音上、理解上有一些當代化的發展,是必然的,也是必須的。所以,源于傳統吟誦調的那部分普通話吟誦調,要特別注意當代化問題。
新創作的普通話吟誦調,可能更容易當代化。
最後說下美觀的問題。吟誦的目的是傳達作品涵義,動用所有可以動用的因素,所以動作表情也是很重要的表達手段。這些動作表情,也不是沒有道理的,沒有規律的。吟誦被醜化以後,常給人留下搖頭晃腦的腐儒印象。其實吟誦並不是不停地搖頭,那怎麼可能,要暈的。搖,是肯定的,而且是吟誦的姿態的重要特徵之一,因為,漢語是旋律型聲調語言,吟誦的旋律和唱法,都是圓轉迴旋的。不搖出不來那個聲音。但是,不是不停地均勻地搖,而是有斷,有停,有別的動作。該怎樣就怎樣,只要能發出該發的聲音,能傳達出作品的涵義,就是對的。而且這一切都是個人性的,個人的理解,通過個人的語感、動作表達出來。
吟誦是個人性的,是用於學習和自娛的,所以,好不好聽、好不好看,本都是個人的事。現在強調美聽美觀,是因為我們要做推廣工作。要推廣,就要給別人聽,給別人看,還要給別人學,所以只得美聽美觀。美的標準,要有當代感,要是健康的、開放的、深刻的、高雅的。
四、普通話吟誦的文讀
普通話吟誦,絕大部分就是使用普通話的語音,不必恢復古音。只要普通話語音能把主要的聲韻涵義表達出來,就用普通話的語音。
其餘的部分,就是普通話文讀的部分。什麼時候該文讀,怎麼文讀,是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。我這裏只是提出我的建議。
首先是入聲字問題。我的主張是:入聲字一定要辨認出來,並讀為短音。入聲字不是隨便弄出來的,哪些字讀入聲,在上古都是有道理的,有原因的,這個恕另文撰述。所以入聲的短音頓挫、輔音韻尾等特徵都是有涵義的。這些涵義在古詩文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。關於這點,前人已有論述,我在其他文章中也都說過了,在此也不贅述了。下面主要是兩個問題:
第一,哪些古詩文把入聲字讀出來?我主張,基本上都讀出來。時間上從上古到今天(用古韻創作的),文體包括所有的詩詞文賦曲,包括應用文。在文中,入聲字也很重要的。在這裏,需要注意的是,哪些字是入聲字,是古今、各地不完全一致的。用近古音中原音韻創作的自然不讀入聲字。這是個需要仔細分辨的問題。現在一般是按照平水韻來判定的,實際上還是有些細微的差異。這裏甚至還有個人的因素。這需要我們今後深入細緻地研究。
還有一個問題,就是有的文體是唱的。唱不是吟誦,目的不同,所以在詞曲關係的處理上就不同,這個我在別的文章中說過了。凡是唱的文體,如樂府、早期的詞、早期的曲、歌謠等,在入聲字的處理上都可能不同,主要是可能拖長。怎麼拖長?也可能是直接拖,也可能,是像昆腔水磨調那樣,先頓一下再拖。我想,普通話吟誦在這個問題上,可以參考。歌謠這種文體,還有一個特殊性,就是它主要是兒童唱的,所以入聲字的特徵可能更不明顯一些。蒙學的大部分,都是歌謠體。如《三字經》,有的時候用入聲韻,很明顯是有入聲字的。但是在歌謠中體現出入聲韻,是比較困難的,尤其是讓小孩子唱出來,是比較困難的,會在某種程度上,破壞韻律感,妨礙兒童的吟誦。因為兒童尚在發育期,適合均勻律動,比較簡單。非均勻的節奏,對他們不容易起感應,也很難學會。所以,我主張,歌謠體在讀入聲字方面,也要放寬。
第二,怎樣讀入聲字?我主張讀短音。入聲字的特徵不只是短音,還有濁輔音韻尾、緊喉等。恢復濁輔音韻尾,太困難,只能捨棄。雖然很多地方的方言還保留著這些韻尾,但是讓全國人民在普通話吟誦上學會、統一,這是太困難的事情。而且,漢語的輔音韻尾,不同於西方語言,只是一個趨勢,並不完全發出來。所以我主張,還是放棄為好。緊喉,也因為同樣的原因,放棄為好。
短音,是入聲字最大的特徵,也是主要的聲韻涵義的來源。入聲字的涵義,從頓挫、決絕、痛苦到快速、活潑,都是短音的情緒體現。讀短音,就能保留入聲字的大部分聲韻涵義,而且很簡單。讀短音,不影響普通話語音。普通話在口語中,也是會有長短的。讀短音不會違背普通話的語感。比如,“李白”,我不主張讀為“李博”,就讀“李白”就行,只是,“白”要讀短,比“李”明顯短就行。只要讀短,就會自然產生緊喉的感覺,不用特意緊喉。至於入聲字的聲調,我也不主張讀去聲,因為去聲還是一個長音,而且入聲字也不一定是降調。綜合保留主體和簡單易行的思路,我建議還是按照普通話的聲韻調來讀,只是讀短就可以了。近年來我所做的一些吟誦實踐,和很多老師做的吟誦教學實踐,都證明了這個方法的可行性和實用性。
其次,是押韻的問題。押尾韻是漢詩最基本的特徵,是有重要的涵義的。讀詩的時候,一半左右的時間都在讀韻,韻傳達了詩的基本情緒。韻字,從音樂上來說,是主音,也是長音,合稱長主音。押韻是因為要強調結束感、段落感,而在音質上同音高上一同回歸的結果。所以,押韻很重要,決不能把讀沒了韻。一旦讀沒了韻,詩歌的涵義就少了一大塊,甚至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。我常舉的《登鸛雀樓》的例子,就是因為不重視“尤”韻的特徵,而把人生苦短的主題誤讀為奮發圖強的。
因此,普通話吟誦,在韻字因古今音之變而不押韻時,一定要文讀,儘量押韻。“遠上寒山石徑斜”,一定要讀“xiá”,不能讀“xié”。“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”,一定要讀“yǎ”,不能讀“yě”,否則“麻”韻的開朗感覺就沒了。不過,不在韻的字就可以不必文讀,如“斜風細雨不須歸”,“斜”就可以讀“xié”。
押韻的字一定要讀押韻,但是,可以讀為寬韻。就是說,語感上是押韻就可以了,不一定非嚴格押韻不可。比如,“清明時節雨紛紛,路上行人欲斷魂”,前句是“en”,後句是“un”,但是感覺是押韻的,就可以了。在當時,在杜牧那裏,“文”韻到底是“en”還是“un”,其實也是說不清楚的。
還有一些其他問題。比如,某些古音的平聲字,現在變成了仄聲字,這屬於變化比較大的。仄聲變平聲的,主要就是入聲字。我主張唯讀短就行。那麼平聲變仄聲的怎麼辦?我主張,格律體的二四六這些偶位字的,要文讀,讀回平聲。因為這裏是體現格律的地方,不如此,格律就亂了,讀沒了,而格律是有涵義的。不僅長短有意義,而且高低也有意義,所以格律必須讀出來。這些平聲變仄聲的字並不多,死記硬背也可以的,常見的只有:看、 歎、論、場、俱、禁、勝、教等不多的幾個。比如,“執手相看淚眼”,一定要讀“kān”, 不能讀“kàn”,才能體現“仄平仄”的格律。但是,不在格律位置上,即不是格律體,或格律體而不在二四六位置上的,不必非文讀不可。
所以,總結普通話吟誦的文讀要求,就是:入聲字讀短音,押韻的字讀押韻,但可以押寬韻,格律字要讀出格律,平變仄的要讀回平聲。
五、普通話吟誦的依字行腔和依義行調的方法
依字行腔的原理是這樣的:
在漢語音樂中,每個字的聲調,在聽感上,取決於兩點:前字末音與本字首音的走向關係,本字的音程走向。比如,“春城”,“春”的最末一個樂音如果是1,“城”的最前一個樂音是2,那麼從1到2的走向是上升的,這就會聽為“城”是二聲的,是個升調。如果“城”本身的音程是2—3,那麼也說明“城”是二聲的,是升調。兩者相合,“城”就會被聽成是二聲的升調。
如果兩個走向是相反的呢?比如“春陽”是1—6—1,從“春”的末音1到“陽”的首音6是下降的,而“陽”本身的音程是6到1,是上升的,那麼,聽眾會聽成什麼,就取決於兩者誰強。1—6—1,下降音程不深,而真正唱出來的是上升音程,所以後者會戰勝前者,聽眾多半還是會聽成二聲“陽”。但如果是1—1—1,下降音程已經很深,上升音程雖然也深,但是時長還是那麼長,後者就變弱了,前者與後者相當,很多人就會聽成一個轉折調,從而聽成是“春癢”。如果下降得再深,後者將戰勝前者,大家會聽成是“春樣”。
以上是每字有音程的情況,如果是一字一音呢,那第二點就不存在了,字音的聲調,只取決於前字末音與本字首音的走向關係。
依字行腔,就是不倒字。不僅準確地發出聲母和韻母,而且依聲調的方向來走旋律。聲調往上的就往上唱,聲調往下的就往下唱,聲調平的就平著唱,聲調拐的就拐著唱。這就是我們傳統的漢語的唱法。
這種唱法,自然會形成一字一音為主的音樂,一字多音一般只用於升降調(升降調也可以通過一字一音來體現)。像戲曲那樣一個字很多音的情況,是很少的,除非是韻字尾腔。這也是古代自隋唐燕樂以後,唱吟分家,兩者的重要區別之一。
依字行腔的自由空間還是很大的。“春陽”,只要“春”是平著唱,“陽”是往上唱就行。可用的樂音和音程很多。那麼,是到底用哪個,是由什麼決定的呢?由兩者決定,一,是個人的語感,二是個人的理解。每個人的語感不同,尤其受方言的影響比較大,此外還有社會人群、環境、家庭和個人因素等等。語感不同,就會選擇不同的樂音和音程。此外,個人對詩文的理解不同,也會導致不同的選擇。比如,如果認為“春陽”在這首詩中是快樂的意思,可能就會選擇高一點的樂音,如果認為是悲傷的意思,可能會選擇低一點的樂音。兩者相合,就是個人最後的選擇。
依字行腔的理論,看起來有點複雜,實際上都是本能,每個人都會,懂不懂理論都會,所謂選擇,也不是理性的選擇,而是本能的選擇。我教吟誦的時候,教依字行腔,一般只需要10分鐘。為什麼這麼短?因為這是每個說漢語的人的本能!只要調動起來就行。講理論,就不那麼簡單了,但是也不需要半小時。
普通話吟誦也是豐富多彩的,每首詩也應該有成千上萬的吟誦調。因為,各地、各人的普通話也是不一樣的。普通話雖然有標準,但是有雍餘度,每個人的普通話是不完全一樣的。此外,各地的普通話實際上也是不一樣的。上海普通話和廣州普通話和瀋陽普通話,是不一樣的。這種差異的存在,是必需的,是有利的。只是其中的差異度把握好就行。既不能差太大,又不能完全沒有差異。完全沒有差異,一則不可能,二則是對普通話的傷害。
為什麼我不怕地方普通話會破壞標準普通話?因為基於這麼多年來我們推廣普通話的成績。現在,絕大多數中國人都知道標準普通話,因為電視廣播網站的大力使用。他們也想說標準普通話,只是受自己的語感影響,總有一點差異而已。
我教普通話吟誦的時候,有一個有趣的現象。只要不同地方的人湊在一起,練習依字行腔的時候,就會出現一個共同的調子。開始的時候,大家還是不一樣的,很快就會找到共同的調子,並且幾乎所有的人都用這個調子。而且,這個調子,在全國各地的吟誦學習班上,都是一模一樣的。沒有事先的串通,也沒有事先的準備,無論何時,無論何地,只要大家一開口吟詠,必然就是這個調子。為什麼?因為,這個調子就是標準普通話吟誦調,是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的調子。
比如《靜夜思》,大家的吟誦都是這樣的:
6 1 6 1 6 1 1 6 1 — 6 1 1 6 1 6 1 6 1 --
床 前 明 月 光, 疑 是 地 上 霜。
仔細分析一下,原來,大家唱的是“11111,11111”。61這個音程,是用來表示升降調的,6近似是個倚音。所以,實際上大家唱的是一個平調,而且是個主音的平調。有的學員把這個調子戲稱為“礦泉水調”,因為講課的時候我的面前通常會有瓶礦泉水,我會問大家:“電腦”怎麼吟啊?“黑板”怎麼吟啊?“礦泉水”怎麼吟啊?大家的印象很深。我也接受這個名稱,因為,礦泉水是單純的,正好可以表達出標準普通話的主音平調的意思,而礦泉水又是富含營養的,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,正如這個標準調可以變出無限的吟誦調一樣。所以,我也管它叫“礦泉水調”。
礦泉水調可以有上中下調,可以唱11111,也可以唱55555,也可以唱33333,互相組合,就出現了無限的可能性。如果明白了這一點,就可以明白中國音樂的旋律特點。漢語歌詞,可以唱任何旋律,而絕不倒字。如何做到的呢?就是用音程和倚音。升調抬一抬,降調壓一壓。以前的中國人就是這麼唱歌的。不倒字,是很簡單的事情。現在的流行歌曲,字倒一大片,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費力才做到的。
從礦泉水調變成吟誦調,還有幾個輔助的方法。除了按照個人的理解,選擇不同的宮調、樂音和音程以外,還有兩點。一是,任何地方,只要斷掉,就一筆勾銷。意思是,前音到本音的音程問題就不用考慮了。字的聲調只由本音音程決定。當你唱一個去聲,而需要旋律高上去的時候,就斷掉,再從高音開始,用一個下降音程,就可以了。二是,任何音拖長,都是平聲,在普通話中,就是一聲。所以,二、三、四聲調,不能拖太長,一聲可以拖很長。反過來,一聲本是55調,是普通話的最高調,但是,如果想用個低調(通常是押韻的時候),就可以使用拖長的辦法。只要一拖長,即使是低調,也會聽出平聲來。想想《我的祖國》裏面,“看慣了船上的白帆”,沒人會聽成“白飯”,為什麼?拖長啊。
最後,是如何選擇宮調、樂音和音程問題。前面說過,是個人的理解。這似乎太空泛,所以再解釋一下。個人的本能,自然會做出選擇。我們只能說這些選擇的規律是什麼?大概說來,是放大問題。情緒激烈,則放大,否則則縮小。所以豪放的調子起伏大,婉約的調子起伏小。如何起伏大?記住不能倒字啊,所以只能是依字行腔地起伏。如何起伏?順調而行,即升調升得更高,降調降得更低。那麼升調時我想降怎麼辦?就斷掉。
礦泉水調及其組合,就是依字行腔;順調而行、斷掉、拖長,簡稱“順、斷、拖”,即是依義行調。這就是傳統的中國式作曲法。現在就明白為什麼中國歷史上沒有作曲家了,因為,人人都是作曲家。作曲,在中國,是太簡單的一件事了,因為我們的語言是最音樂化的旋律型聲調語言。音節和音節之間有相對音高關係。印歐語系的語言,有重音沒聲調,音節和音節之間沒有相對音高關係,結果誰也不知道該用哪個樂音,就只有天才才能作曲了,因此才有作曲家。
所以,吟誦的恢復和推廣,一定會給中國音樂帶來復興的希望,一定會出現新的流行歌曲,而且是中國式的,深入人心。
移風易俗,莫善於樂,不是莫善於music。
六、總結
普通話吟誦是必需的,也是有理的。
普通話吟誦的根是傳統吟誦。
普通話吟誦是普通話語音與吟誦規則的結合。
普通話吟誦的目的是完整深入地表達出詩文的涵義,尤其是聲韻涵義。
普通話吟誦的規則也是:依字行腔、依義行調、平長仄短、模進對稱、文讀語音、腔音唱法。(補充一點,古文虛字拖長,不是平聲拖長,此不贅述。)
普通話吟誦的文讀,包括入聲字讀短,韻字要押韻(但可以押寬韻),格律字要符合格律。
普通話吟誦的語音,既有標準,又可以有一定的差異。普通話吟誦調也是每個人不一樣的。
標準普通話的主音平調(礦泉水調)及其組合即依字行腔,按照個人的理解選擇旋律(順、斷、拖)即依義行調。
普通話吟誦的標準是:準確地表達出普通話字音的聲、韻、調(不倒字),符合吟誦的規則,比較深入完整地傳達出了詩文的涵義。